2024-07-09

黄凤显丨在溆浦品读屈原——在“屈子行吟,诗歌之源—2024湖南·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节”上的发言

去年7月,我们在溆浦举办了“楚辞之源、涉江溆浦”学术论坛。我受中国屈原学会方铭会长委托,为论坛致了开幕词。我在开幕词中说,屈原之伟大,离不开秭归的孕育;楚辞之不朽,离不开溆浦的孵化与催化。屈原伟大的一生与溆浦密不可分。可以说,溆浦是屈原人生的逗号,省略号,也是感叹号和问号。甚至讲了“溆浦,应该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诗歌的重要孵化基地”这样的话。这样一些随兴而发的言论,引发了一些同行特别是溆浦专家的共鸣。今天再来溆浦与会,首先我转达方铭会长对会议的祝愿、对各位专家、朋友的问候,对因事不能参会的歉意,其次是就去年的话题再说几句。

溆浦是屈原最重要的流放地。对这个流放地,屈原可能有一定的选择权。从他乘船来溆浦途中行动仍然比较自由的描述中不难看出。这种境遇与《水浒传》中林冲等人的被押解发配是不一样的。这样,屈原到溆浦就既是一种遭遇,又是一种机缘。遭遇是诗人的不幸流放,机缘则是有助于诗歌创作。人们常说国家不幸诗家幸,人生不幸却是诗人创作之大幸。

溆浦给屈原提供了怎样一种创作机缘?首先,他在溆浦滞留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,换句话说,就是有创作时间,特别是创作鸿篇巨制或需要深思熟虑之作的比较富余的时间,他可以静心思索,缜密构思,从容写作。其次,屈原来到溆浦,远离了郢都这个楚国的政治中心,远离了政治旋涡,在这样山高君王远的地方,他在作品中可以对楚国的政治进行大胆的怀疑、批判;对楚王表示不满和批评,对群小和变节者进行批驳和指斥。再次,在溆浦,他远离了郢都的一切纷争干扰,远离了小人的围剿攻击,也远离了世俗的误解或谣诼,这样就有了创作的心境。其四,屈原在溆浦由于相对自由,他就有可能在溆浦附近外出漫游、散心,一面放松身心,一面进行田野考察,深入民间,访察民风民俗,为自己的创作搜集异事奇闻。其五,屈原在奔波流离的流放途中,到溆浦有了相对安宁的栖居,这使得他能够静下来,梳理自己走过的坎坷,回想江湘漂泊的种种遭遇,细思自己的心路历程,并把这期间的所闻所见所思写下来,这就有了《九章》诸作。屈原现存的作品,看不出任何“口占”的特点,也没有“急就章”的特征,全都是深思熟虑、用心经营的诗歌精品,原因大抵于此。

考察屈作,除了可以排除不在溆浦创作的诗篇之外,如《招魂》《大招》等,后世的研究者不能不有理由推想屈诗某某篇应是在溆浦创作。

譬如《九歌》,王逸在《〈九歌〉序》中说:“《九歌》者,屈原之所作也。昔楚国南郢之邑,沅湘之间,其俗信鬼而好祠,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。屈原放逐,窜伏其域,怀忧苦毒,愁思沸郁;出见俗人祭祀之礼,歌舞之乐,其词鄙陋,因为作《九歌》之曲。上陈事神之敬,下见己之冤结,托之以风谏,故其文意不同,章句杂错,而广异义焉。”可见屈原是考察了沅湘之间楚地民间巫风巫歌的情况,经仔细了解,多方译转,听明其意,并有感于“其词鄙陋”,才创作了《九歌》。

王逸还在《天问》序中说:“屈原放逐,忧心愁悴。……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,图画天地山川神灵,瑰玮谲诡,及古圣贤怪物行事,周流疲倦,休息其下,仰见图画,因书其壁,呵而问之,以渫愤懑,舒泄愁思。”屈原进入楚国先王公卿的庙宇祠堂,面对庙宇祠堂里面的图画,看图作诗,遂成宏构佳篇。屈原在放逐中,能有机会和闲暇出游,去赏玩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的,恐怕只有在溆浦,若在其他地方,只能行旅匆匆,不暇他顾。

溆浦是迄今所知的屈原被流放到南方的最远的地方。在这里除了他一再表示要“北征”(往北有楚国郢都)之外,《离骚》《远游》等作品屡屡说到要“南征”远行。《涉江》甚至说:“哀南夷之莫吾知兮,旦余济乎江湘”“怀信侘傺,忽乎吾将行兮”。诗人身在溆浦,要远行何处,去向何方?是要离开楚国,还是到楚国更远的去处?

《涉江》开篇云:“余幼好此奇服兮, 年既老而不衰。带长铗之陆离兮, 冠切云之崔嵬,被明月兮珮宝璐。世溷浊而莫余知兮, 吾方高驰而不顾。驾青虬兮骖白螭,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。登昆仑兮食玉英, 与天地兮同寿, 与日月兮齐光。”许多人都把这些诗句当作诗人的一种想像或幻想,其实它大有深意。诗人要奇异盛装,驾着青虬白螭,是要登上昆仑山,与舜帝重华同游瑶圃。昆仑山,一般指西北青藏高原的昆仑山,但南方也有山名昆仑。溆浦一带的雪峰山,还有桂中的大明山,也都称昆仑山。大明山下还有一个著名的昆仑关,至今仍在。所以,屈原在《涉江》中说的昆仑,未必是人所共知的西北昆仑,很可能就是溆浦一带的雪峰山。而距离雪峰山不远,在靠近怀化的永州,就是舜帝所葬的九嶷山。诗人要登昆仑见舜帝,游瑶圃,食玉英,达到“与天地同寿、与日月齐光”的极乐高妙永恒的生命境界。  

舜帝作为古代道德的楷模和化身,在屈原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,比“哲王”以及文武禹汤要崇高得多。他在《哀郢》中赞美:“尧舜之抗行兮,瞭杳杳而薄天”,《离骚》曰:“彼尧、舜之耿介兮,既遵道而得路”,在《怀沙》中感叹:“重华不可遌兮,孰知余之从容!”他还在《离骚》中表示:“济沅、湘以南征兮,就重华而敶词”“跪敷衽以陈辞兮,耿吾既得此中正”,俨然一副跪拜神圣诉说的摸样。因此,不能不让人产生这样的推想:舜帝即是屈原心目中膜拜的神圣一般存在,他的最高追求就是与舜帝同游,登临昆仑圣境。

我们知道,“美政”是屈原的现实政治追求,“内美”“外修”是他的人格追求,如果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理解屈原,可能还未读懂屈原,甚至低估了屈原。他在精神层面、精神境界上应该还有更高层次的追求。在屈原时代,外来宗教还没有传入中国,中国本土的宗教也尚未形成。屈原心目中神圣,就是舜帝,因而在屈原看来,舜帝具有宗教神圣般的色彩。屈原对舜帝的倾慕和向往,有一种类似朝圣的精神。这使得屈原的作品中对访求、朝拜舜帝的诗意表达有了某种形而上的意味。这种对舜帝、对道德神圣的“虽九死其犹未悔”的执着追求,这样的思想维度及其道德力量无疑是超越时代的。

有人把屈原的这种追求称为求仙远游,但它与仙游是不可等同的。屈原对道德神圣的追求远远高于求仙或仙游层次,因为他的追求有更加深刻的社会现实内涵。屈原诗歌立足于现实,立足于人生,但又超越现实,超越人生。这种精神境界,是一般的作品所难以具备和达到的。

至此,我们似乎理解了屈原选择溆浦作为流放地的真实用意:从沅水登岸,这里是比较接近九嶷山,最容易去访求舜帝的地方,最容易与重华同游,登昆仑、食玉英,与天地同寿、与日月齐光的地方。

我们注意到,在《离骚》《九歌》《九章》等作品当中,屈原写下不少驾驭飞龙出行的句子。譬如:

麾蛟龙使梁津兮,诏西皇使涉予。(《离骚》)

为余驾飞龙兮,杂瑶象以为车。(《离骚》)

驾八龙之婉婉兮,载云旗之委蛇。(《离骚》)

驾飞龙兮北征,邅吾道兮洞庭。(《湘君》)

石濑兮浅浅,飞龙兮翩翩。(《湘君》)

驾龙辀兮乘雷,载云旗兮委蛇。(《东君》)

驾青虬兮骖白螭,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。(《涉江》)

驾八龙之婉婉兮,载云旗之逶蛇(《远游》)

屈原为何要驾龙飞行?这其中,应该有楚巫通神手段的暗示,有诗人的想象或幻想,但从现实看,两千多年前,他在溆浦要前往九嶷山,水路陆路都难行,要超越自然困难和障碍,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借助能升天下地、水陆无碍的飞龙了。因此,屈原要驾龙去找舜帝、登昆仑就成了他作品当中非常引人注目的内容。屈原要乘龙出行,这个念头深深埋在他的心底,并经常给予他暗示,并成为诗人最后的向往,达到理想的途径。

这也为他自沉汨罗埋下了伏笔。我们知道,五月初五是飞龙在天的日子。历史上曾有过王子朝携带大量周王室典籍奔楚之事,屈原作为楚国重臣,又博闻强志,定然了解这些文化。龙平时潜藏于水,五月初五飞龙在天,屈原选择这一天自沉汨罗,是否要跳入水中,跟龙一起飞行,去寻找理想当中的圣人,去寻找舜帝呢?当他的美政理想完全破灭,人格理想不被理解,加上郢都被秦军攻破,他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只能是驾龙出行,去找舜帝。所以,从这个角度讲,屈原的跳江自尽,不是去寻死,而是他人生的最后超越,是他思想的超越。“吾将从彭咸之所居”不是屈原的终极目的,而只是他必经的步骤。他要去寻找自己的最后的理想,终极的道德理想。如此说来,屈原之死的意义并不在于自杀本身,而是在于他以结束生命的形式继续去探索、求索。这也是屈原不死的意义所在。

屈原深邃的思想,不懈的追求,伟大的诗篇,与溆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
作者简介:黄凤显,中国屈原学会党支书、副会长兼秘书长,中央民族大学原副校长、国家民委民族出版社原副总编辑、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原副会长